中植死于关系网和内部腐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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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以后，当面对有关部门的调查人员时，章若菲将会想起在呼和浩特白塔机场附近职工小区家里的那一天。如果那天什么都没发生，她连同丈夫的命运都不会和解直锟——中植集团的创始人——交织在一起。尽管她有几分姿色。

  那一天，章若菲得到了一幅“名画”，一米多宽，两米来长，画的落款是李苦禅。这位生于1899年的画家，师从齐白石，是新中国著名的现代画家和美育家，以画鹰闻名。1983年去世之后，他的画作价值连城。按照当时的市场行情，章若菲得到的这幅《远瞻山河老鹰图》，至少价值几百万元，拍卖的话，应该是“千万”级。

  那时的中植“蒸蒸日上”，是中国第三方财富管理领域的“头马”，也是一干上市公司的“金主”。解直锟沉浸在赞美和掌声中，绝不会想到，几年之后，自己将仓皇避走香港，后来又火线复出，最终在闭门修炼普拉提时病发殒命，而他一手创建的中植帝国，几年之后就走向了土崩瓦解。

  2024年8月9日傍晚，北京市人民检察院一分院发布信息，北京市公安局朝阳分局以中植企业集团有限公司原董事局主席高某某等49名嫌疑犯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移送检察机关审核检查起诉。北京市人民检察院第一分院依法审查后，对高某某等49人依法向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提起公诉。

  1995年，解直锟34岁。他意气风发，创办了黑龙江中植企业集团。自那以后的29年中，解直锟和他的团队精心编织起了一张庞大的关系网，这张网与不断膨胀的中植业务规模亦步亦趋，达成鼎盛，后由盛转衰，随着中植系的崩溃而不复存在，网中关键之人，亦难逃清算。

  他最高坐到了某央企规划发展部主任的位子。在此之前，刘立之还在该央企下属股份有限公司当了4年的副总经理。级别虽然不高，但属于实权派。

  刘立之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是章若菲认识的“大哥”。这个称呼是她丈夫章艾群给的，他没有描述自己妻子和这位“大哥”是啥关系，不过，日后会有一个专有名词定义章若菲在这种关系中的身份：特定关系人。

  不知道章艾群是否清楚其间含义。不过，对于刘立之，他只是一句话带过：“我和他相处得很好”。

  此言非虚，章艾群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正经工作，章若菲认识了“大哥”刘立之之后，后者给他在内蒙找了份不错的工作，日后还会发给他一笔不菲的奖金，而这份工作和这笔钱都来自于解直锟。这是两人之间信任关系的某种投射。

  这种信任积累于中植与刘立之所在央企的深度合作。刘立之在该央企分管资本运作，自然少不了和解直锟打交道。解直锟记得，他们合作伊始，是认购该央企A股增发的股权，刘立之承诺，利润能达到年化15%，解直锟一听划算，立即决定参与，在中植“上会”之后一下就投了20亿元，认购其增发的股份。

  解直锟行事之果决，由此可见一斑。然而，增发完成之后，股价没有维持住，中植赔了不少。出了这样的事情，如果是一般人，必定是吸取这次的教训，对这个合作伙伴敬而远之，但解直锟不是，他深知这是个央企，有长期合作的价值，今天在这里赔的钱，有机会在未来别的地方赚回来。

  他和刘立之想到了一块。此后，刘立之先是让中植去整合一些内蒙古的小煤矿，再由他所在央企来收购，通过共同经营，来补偿中植在增发时亏的钱。经过刘立之运作，中植从该央企拿到了大约4亿多元人民币的煤炭预付款，中植从自己整合的煤矿发了一部分煤给了该央企。

  章若菲的单位在呼和浩特白塔机场旁边分了一套房给她。有一天，她收到了一份特殊的“礼物”：李苦禅的《远瞻山河老鹰图》。这幅画送到了章若菲位于白塔机场旁的家里，送画的人就是“大哥”刘立之。

  章若菲并不懂得欣赏画作之美，但她清楚，这个馈赠不同寻常。果然，不久之后，她接到了刘立之打来的电话，大哥说，有人要买这幅画，找她要个卡号收钱。

  买家就是解直锟。中植当时的业务很广泛，除了金融投资、矿业，典当，对艺术品收藏拍卖也有涉猎。北京艺融国际拍卖有限公司（下称艺融拍卖），解直锟就是后台老板。他不时会带好朋友去参加艺融拍卖主持的拍卖会，朋友之中，就包括刘立之。

  正是在那次拍卖会上，刘立之告诉解直锟，自己有个亲戚想卖画，问他能不能帮着给卖了，解直锟问他值多少钱，刘立之答复“不清楚”。解直锟人情练达，当即明了其中之意，就吩咐当时艺融拍卖的负责人对接此事，让艺融拍卖收了这幅画。不过，价格解直锟没有交代。

  戏剧性的一幕很快发生了。解直锟接到属下电话，说画是赝品，他一点也不惊讶，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下属，“是刘立之的关系，收了吧”，最终下属报出85万元的价格，解直锟当即应允。

  85万打到了章艾群账户上，账号是章若菲发的。解直锟事后回忆说，“他实际上的意思就是想通过这一个方式让我给他点钱”。这个“他”，指的就是刘立之。而这幅画，收了之后就被扔进了艺融拍卖的仓库，不敢拿出来拍卖。只值600块的画，起拍价定多少很成问题。

  至此，“普通人”章若菲、章艾群夫妇的命运，经由“大哥”刘立之，与解直锟有了奇妙的交集。收完这笔钱后，刘立之又请解直锟帮忙，想给章艾群在内蒙古安排个工作，假画都买了，何况一份工作？解直锟把这事交代了给了属下，在中植系控制的中泰典当安排了工作，到年底的时候，还找理由给章艾群发了50万元的奖金。

  “相处得很好”——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们是信了。章艾群讨了个好老婆——聚人，聚财，也旺夫。

  通过互相办事，解直锟与刘立之的信任关系到了如此程度，刘所在央企与中植更多的合作也就自然而然了。

  这些年间，中植系的信托平台中融信托向该央企发售了信托产品，价值不菲；双方还共同出资，合作在内蒙古收购煤矿，共同经营煤炭生意；该央企还和中植计划共同成立40亿元的并购基金，专门用于能源领域的并购。

  刘立之“官不大”，但是，在这些领域都说了算，对于中植而言，刘立之的权力资源很值钱。不过，40亿元的并购基金也许搞得动作太大，引起了审计署的注意，审计之下，并购基金不得不作罢。这期间，中植不乏损失，但是，只要关系在，总归都是能补回来的。

  这种关系，还有一个背景不能忽视。中植旗下的四大财富管理公司之一，有一个与该央企同名，就是DT财富。在DT中，前述央企目前还占有15%的股份。此外，中植旗下的最大的财富管理平台——恒天财富，央企恒天集团控股的经纬纺织至今仍持有20%的股权；经纬纺织还是中融信托的第一大股东。

  这些国资股东，此前一直维持着“参而不控”、“投而不管”的局面，公司决策和经营，完全由中植系人马操持。这与解直锟能很好地处理与“关键人”的关系直接相关，在这张庞大的关系网中，不止有一个刘立之。

  不过，复杂而隐秘的关系网，往往伴随着种种潜在的利益输送。2018年10月，恒天集团党委书记、董事长张杰被查，此前，便有举报指称张杰为一家公司提供非法巨额融资，涉嫌利益输送，据称其中涉及中植系下属公司[i]。

  次年4月，张杰被双开，国家监委驻国资委纪检监察组、北京市纪委监委通报中就包含“违反廉洁纪律，违规拥有非上市公司股份，违规多占住房，搞钱色交易，涉嫌严重职务犯罪”的内容。而张杰被查前，数次传出经纬纺织要收购控股中融信托的消息，市场一度质疑要为中植解套。

  在编织一张庞大的关系网时，解直锟也没办法避免这种困境，世事变化，不小心就陷入风险边缘。2015年，解直锟避走香港，匆忙到“连衣服都没带”，足见当时情况紧急。[ii]

  正是在香港暂避期间，解直锟开始练习普拉提，而且习惯独自练习，不带秘书，不配私教，形如“闭关”。若干年后，恰因练习普拉提时突发疾病，而无人在场，解直锟意外离世，令人唏嘘。[iii]

  虽然在香港解直锟仍旧能遥控指挥中植系运作，但已没办法做到事无巨细，庞大的业务规模逐渐更为依靠管理层。这就带来很多企业都存在的一个共同问题：实控人不在场盯着，损公肥私现象就剧增。中植大量踩雷的投资项目，大都是在这一阶段介入。一些管理层也带人去见解直锟，其中很多是问题项目或公司，注资或者收购后，中间经手的管理层从中拿提成。

  这种情势，一度“蔚然成风”，上至高管，下至项目负责人，无不沾染，带来的损失与日后资金链断裂也不无关联。

  陈海涛在中植只是个小小的项目经理，但是拿返点却一点也不客气，方式是帮别的企业的老板从中植借钱。他曾帮助神泰集团的董事长向中植系贷款。这个老板是做煤矿生意的，借钱想用煤矿做抵押，这恰好符合当时中植系的胃口，陈海涛就按流程到内蒙古的煤矿实地考察。

  神泰集团的老板当时着急进度，开始“攻关”陈海涛。这一个项目经理居然做了一件令人大为惊悚的事情，神泰集团的老板和他签了个协议，白纸黑字约定由陈海涛帮忙加速推进贷款项目。这种利益输送居然敢用合同约定，足见当时中植“肥私”之风盛行的程度。

  按照约定，陈海涛先拿到了300万，后来又拿到了300万，在办理贷款的过程中，又收了200万。拿到这些钱后，陈海涛迅速从中植体系离职，似乎一夜之间就财务自由了。

  小喽啰“小打小闹”，大人物的胃口更大。当时甚至已经有人总结出“到中植套钱”的三部曲：“先夸老板伟大，再说中植强大，最后说自己的项目能赚大钱”，此间再由引荐项目的高管推波助澜，大势可成。事后，以融资额为基数，高管从中分利。

  最典型的莫过于中植系派驻上市公司美吉姆的董事长陈鑫。他的任职，原本是中植希望加强对被司的控制，但是，陈鑫却与美吉姆的其他股东方、原管理层商定，推动中植高溢价收购美吉姆，事成之后自己从中分利。

  陈鑫算是中植“老人”，和解直锟有“老乡情谊”。他从中植的另一大财富管理平台新湖财富起家，慢慢的变成为解直锟面前的“红人”。利用这层关系，他推动中植花费33亿元的高溢价收购美吉姆，而在此之前，美吉姆被评估至多值10多亿元。其间，中植内部也不无反对意见，但终究是被强行通过。[iv]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陈鑫这个层级的高管，很多都有自己的项目，解直锟也并非完全不知情，只是出于驭人之术与其他考虑，没有完全追究。中植内部很多人都知道，解直锟手里有一个“账本”，有内部相关人违法的线索，怎么样去使用这个账本，解直锟有自己的考虑。[v]

  2019年，解直锟回归，开始清理门户，大量中植系管理层被撤换。对于陈鑫这样的“老人”，解直锟依然留了情面，要求他退还巨额好处费。但是此时的陈鑫，始终不能全额退出这笔钱，要“重新立威”的中植，最终选择了报案。陈鑫随即被抓捕后起诉，最终获刑10年。[vi]

  一切为时已晚。中植清理门户的行动，难以改变终将爆雷的命运。受困于长久以来的短债长投和不断踩雷问题上市公司，中植演变成为了纯粹的资金池游戏，在解直锟猝然离世之后虽苦苦支撑两年，但难逃崩溃。

  中植与解直锟深谙的金钱权力交易之道，虽然编织了一张庞大的关系网，但在大厦将倾之时，却起不到任何保护作用。因为，在一个法治国家，一切违背法律规定的行为都将被清算，而这种金钱权力的交易，最终也反噬了中植自己，当内部人纷纷猖狂谋利之时，它就成为了覆亡的加速器。

  刘立之、张杰已然落马。除了他们以外，其他网中之人正在被清算的路上。这就是常说的“法网恢恢”。

  2014年前，解直锟的名字还被写作“解植坤”，这也是中植名字的由来。但是，后来有高人“指点”说“金克木”，而解直锟从事金融行业，恐怕会有不好影响。听从这一指点，此后， “解植坤”便改作“解直锟”。然而，无论是解直锟本人抑或中植，都没能逃脱残酷的命运终局。

  中植系的故事，虽然不乏惊悚，但并不新奇。这种巨型控股集团突然崛起、突然倒下的剧本，20年前就上演过了。

  所有溃败的细节，都在过程中写好了。看客们后来看到的，只是允许抖搂出的一小部分，其他丰富的起承转合，则已随风而逝。

  iv.参见财新《美吉姆前董事长受贿被查数月 四年前的天价并购窟窿如何填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