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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届“星火杯”科幻征文大赛初审作品:短篇组-44号 《渡鸦之歌

2024-08-14 hth全站网页版

  提供指导支持,高校科幻平台、四川大学科幻协会、武汉大学科幻协会主办,联合全国众多高校科幻社团举办的第五届“星火杯”全国高校联合征文大赛真正开始启动,截稿时间为2023年6月15日。接下来将陆续推出经过初筛环节后进入初审的来稿作品,敬请关注!

  当我推开窗,伦敦特有的冷雨扑面而来,同时杰基也准时出现在了我的窗前。它跳进来,把羽毛上的水抖得到处都是。

  我想是翻译器还没有初始化成功,它应该是在说牛肉,于是我就把书架上备好的一小杯生牛肉取来,拿出一条,看它津津有味地吞了。

  我往摇椅上一靠,拿出了那个古旧的笔记本和铅笔。前面的大部分内容早在我们相识之前就写下了,多是些我在各地的博物笔记。杰基的贡献除了一些惯常的数据以外,它还留给我一句诗作为训练成果。不过他说等是时候了再看,朋友之间应当守信。于是那张小纸条就原原本本地夹在书页里。我习惯于像这样把本子加厚又加厚,直到变成了现在圆鼓鼓的样子,好像在别的地方写下的东西都会丢失,会被这个时代特异的流毒吞噬,被扭曲成面目可憎又害人害己的模样。

  “上次说到哪儿了?对,是语言,”它漆黑的眼睛在屋里一转,“我们就从这儿开始。”

  我跟杰基认识十年了。我们刚遇见的时候,它还是个毛头小子,在我积满雪的屋顶和同伴不厌其烦地滑来滑去。懂得玩耍的都是聪明的动物,这是一个共识。我尝试着从扩音器里发出第一串颤颤巍巍的音节:两位晚上好!今天真冷,不是吗?它好像受惊了一样停顿了一两秒,发出了一声粗厉的大叫,然后一瞬间蹿进黑夜里去了,留下我冻红的手攥着新鲜出炉的翻译器,无所适从。

  我很沮丧,以为这就是结束了。但是后来它回来了,抓着我的窗楞十分有节奏地笑:哇哈哈哈,哇哈哈哈。这一停风风雨雨就是十年。某天它告诉我,我第一次打招呼的那句话里有十个语法错误,如果非要意会,那意思大概就是:我每天要吃十个铃铛,可是它们的脾气像方块一样烂!

  (“十是你的幸运数字?”我忍不住问。“当然并非是,是3。”它抬起爪子在我眼前晃了晃。)

  即使自那时起每天我都在给翻译器更新语料库,我和渡鸦先生之间还是有相当多的词语无法共通,而这些多是抽象概念,是无法指着一张照片解决的。我们之间横亘着的那条历史的鸿沟,轰轰烈烈地已经流了上亿年。倘若把我们和敌人之间最激烈的利益冲突,夹着无数口诛笔伐的文件都丢进去,也连一朵水花都不会溅起来。历史会失语,但是我们却成了朋友。

  我小心翼翼地跨过去。我早年就对人类语言中信息的饱和感到苦恼。它们好像不再会丰富自己,尽管流行语层出不穷,却没有创造任何新的含义,它们只是从微言大义的经典中截取片鳞只甲,在话糙理不糙的盲信中(向着“双加好”)一意孤行——谁还记得“形式即内容”的教诲啊。记得儿子在学校讲英语,回家我教他拼音。大量多音字如今都被判为误读或古音而遗失了,两代人之间尚且如此,何谈文明的阿兹海默症,这一数千年的痼疾!尤其是在网络和交通使得地球的空间尺度急剧缩小后,一种遗传的单一性开始滋长。结果就是,人类自然语言这一类群变得无比脆弱,语言种类从半个世纪前的五千迅速削减到如今的五百,并且还有继续缩小的趋势。

  我感到恐慌。并不是为我可能失语这件事——我掌握的语言尚且还是优势种。或者说我从不为未来恐慌,只是回望一眼就让我如临万丈深渊:我们是不是走错了?在没有一点毁灭性变故降临的情况下,人类如何把路越走越窄了?罪魁祸首是谁,是工业,权力,还是人之劣根?是野蛮,偏见,还是演化本身?

  学者们,无论是自然还是人文学科,往往都把人类作为一个孤例、带着一种悲戚和自豪去研究。我年轻的脑袋不知天高地厚地曾想,或许问题就在这里。物质创造和智能之外真的一无所有?上天又为何会创造一个孤立无援的境地,叫我们毁灭于繁盛?此刻我紧紧盯着窗外。我朝夕为伴的,那些小巧的飞行机器,它们亮着火红色的肚皮,冲我毫无忌惮地聒噪。我听不懂。或者说我只能像一般的鸟类学家一样听懂其中的一些:这是知更鸟在本山区求偶的鸣唱,那是百灵发现猛禽的警告。但这此中,真的不含任何哲理,无法让我们这一悲哀的旁系得到任何教益吗?窗外的空气非常的好,一下子让我的浑浊无所遁形,我感觉声音涌进来,知识涌进来,一种新的希望在树尖遥遥升起。

  我向它解释说,首先你要知道我为什么选择鸟类来搭桥。在动物界中,鸟的鸣唱被认为最接近人类的语言。它有句法,有扬抑,有像基因一样的语段,甚至有方言。这些仅是结构上的可能性,更重要的是在内涵上,我们有着许多相同的需求:温饱、求爱、争斗、玩乐,这些就是我们也可以沟通的基础。又因鸟类的生境和人类有很大重叠,鸟鸣也是生活中输入量最大的“外语”,最终,选择分布广泛又乐于交谈的鸦科作为研究对象无疑是最合适的。

  “为了避免有目的的交谈污染你们的语料库,我们完全按照经验科学的方法收集了百年来数百万条鸣声的录音,以及十分偶发的交流现象记录。最简单的模型是,你称呼这东西为——”

  “Kwack, kwack。”它心领神会地对着我所指书架上的东西叫了两声。

  “——而我们叫它‘松果’,于是一次匹配就完成了。麻烦的在于更多我们彼此的世界中不共存的东西,比如我想你们并不能体会什么是‘互联网’……是的,为了找到一个替代词,我记得你之前绞尽脑汁了整整一刻钟,然后你选择了‘集体梦境’。”

  我笑了:“不尽然,我倒觉得挺形象的。总之,无数类似的专有名词、尤其是抽象词汇就这样被不求甚解地约定了。大多偏僻用语因其极少的采样而明显失真,诸如‘中子’这样的东西,已经和众多其他粒子一起坍缩成‘非常、非常、非常小的物体’了。但是你知道,这世上不存在真正的理解。我们总是在用自己头脑中的概念逼近他人所指,却永远无法重合——凡我之外,皆是他者。于是我的工作也就不显得那么荒唐了,毕竟有时候两个人的距离还不如人和鸟更近。”

  “也就是说,有可能你对鸦语的翻译完全是错的,你只是沉浸在一个自洽的故事里自我感动。李先生从未和一只渡鸦说过话,李先生闭门造车,从自己的思想里反刍悟道。这可真是个阴谋论哪。”

  “哈哈,有这种可能。但是怀疑必须有代价。哪个年轻人未曾想过自己是缸中之脑?现在我不做这种事。”我把最后的一底茶水抿完,让脑子深深地浸泡在那蒙昧又干净的气味里,迫使自己静下来。

  我盯着床头的指示灯看,它正闪着黄光。那是我的精神熵检测仪,两年前概念炒得满天飞的东西,现在已经没了市场。毕竟在集体的狂乱之下,知道每个人、哪怕是被奉为圣贤的那一批都难逃其咎,着实不是什么着迷的事。但是我需要它,这次把精神量化的尝试是如此荒唐,反而叫人能从生活的雪崩中惊惧地跳出来。

  我听说精神混乱程度的度量是精神熵。就像研究史前时期一样,人们用气温变化量来表示地球的冷暖,精神熵也需要一个零点。与前工业时期作为气温的零点不同,它更多地随时代兴衰呈现出一种周期性的波动。精神熵的计算方式是从某个时代的人造信息,如网络、新闻、文艺作品中提取关键词,分析语言中不稳定、冲突矛盾的意向的含量。最后再给不同区间的熵值设色,思想越清晰统一,灯越绿,反之为红。当被用来分析一个个体的时候,只要把输入量换为此人生产的信息即可。然后,一团不可捉摸的思想,就成为雷达上的一个小红点。接入网络的使用者足不出户就可以察觉城市中哪里的思维最风起云涌,从而完成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避开被堵塞的街道出行。

  之前杰基的质问提醒了我,我想需要一点时间来说服旁人,明明白白站在信息之巅的一个智人,如何要卑尊屈膝地向动物取经。于是我写进研究日志里:

  这世上有很多白白流失的知识。别认为仅仅理解了人类的语言就能够完全满足。在开始研究鸟类之后,我的世界更宽广了。我的耳朵变得灵敏,当我走在林荫道之中的时候,闭上眼睛,我也能知道这片树林里有多少种鸟儿。人科已无旁系,然而雀鸟桃李满天下。这种默习的举目无亲,已经多大程度上削减了我们的视野,又助长了我们的高傲?

  鸟类没有文字,或者说没有自造的视觉符号。且不提鸟类发达的视觉,它们也并不是绝对没用来写字的肢体,喙和爪足够坚硬,也具有树木这类可以刻字的载体。文字解放了人类的大脑,使人能不用流连于机械记忆,而是能把更多时间花费在探索性的思考中,并且知识传承的效率增加了,从此人才能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于是人类的价值就变成了向前走。但是鸟并没有受到文字的感召,而是像其他动物一样并且更胜一筹地往宽走。鸟的特殊性就在于它们的宽度是这个星球上所有生物最大者,它们的庞大社群和在空气中跋涉的能力,让每一只鸟都具有了比其他生物个体更广的眼界、更多的体验输入——更真实的地球。体验和知识是两回事。现在的小学生都知道南极是什么景象,但是很少人有财力和体力去那儿旅游。可以说南极的极夜翻开了我人生的新篇章,当我从那个苦寒之地回来的时候,我感觉像刚蜕皮的蜥蜴,浑身脆弱又崭新,从每一个毛孔都在往外迸发着生命的力量。在遇到杰基之前,那是我认知中地球的唯一一片净土,在威胁生命的极寒中熊熊燃烧的国际主义,使我可以暂时忘却曾经大国们也妄图瓜分它的版图,也忘却脏弹正在欧亚大陆上飞翔。无论科技多么发达,人类在那里活得啊,好像中生代的哺乳祖先一样命悬一线,但是却让我魂牵梦绕。

  搁笔,我才发现原来我写了那么多的“你”。我是在对谁说话?伴随着呼吸,书架上的一张相片在余光里摇晃。是我和李执在大城市旅游的合照,彼时的空气恬淡又安全,不像现在,那里的人们淹没在雷达上的一片血红中,狂躁、浅薄、危险。而我的亲儿子,竟然飞蛾扑火一样地向着那地方去了!很久以前我们还能促膝长谈的时候,我说即使我要老了,我也想做点真正有价值的大事,留名青史。彼时我的心理在盘算,是在南极继续赌一把我的老骨头呢,还是去奄奄一息的亚马逊丛林考察,或是去美国应聘生物圈四号的实验员?

  李执说:你也学昨天新闻上那个去市政府门前拉横幅抗议的人,就有人记得你了。

  他耸耸肩说,人都抓走了,我上哪儿知道去。然后他抬头看见我举起一半的手,头往边上一偏,但是没见我打下去,又兀自扭了扭眉毛。

  “净是胡闹!自己都养活不了,脑子里成天都是这些有的没的,闹就是有理,谁教你的?我问你,你学过几年历史?带过什么社工?懂了什么纲领?得了多少民心?去过几个国家?吃得多少苦?挨过几回骂?学问没到家,上赶着出丑,我叫你不要碰这么多东西!你眼界还没我上中学时候——”

  好啊!走,走得越远越好,再也别回来了!我两眼发麻,搭着桌子往后一坐,看着墙上他母亲的遗像,从怒不可遏慢慢变得悲哀。妻啊,人怎会变成这个样子,是我错失了他的教育么!若是儿子稍微安生点,你的心脏病也不会重成这个样。谁的生活又是一马平川,谁又没跟有权有势的人拉扯过几个来回,而今我们这些奠基者,竟然都贬成保守的老古董了。我现在深深地后悔,当初就不该带他来城市,遇到那些狐朋狗友、遇到那些几代人都跳不出的泥潭,不然我们还能白头偕老,在乡下的救助站一辈子守护鸟儿们——我的另一群比孩子更亲的孩子。

  当时我就想:赤子之心,归去来兮!既然如此,我也走了罢。这就是怎么回事我正在伦敦的这座老宅子,已经和互联网断绝了二十年,报纸只看学术版,仅与我研究上的密友有电话来往。

  “没错,而且胸口还别着几个金属徽章,腰上串着三把钥匙,背包不是本地牌子。”

  我把座椅从桌前推开,在老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响声。我说没办法,我得去见他。我发现杰基正盯着我的抽屉,那里有手枪。我摆摆手说,这人我熟悉,用不着,只拿上了精神熵检测仪。

  我下了楼,打开门,板着脸。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们已分开十多年,在此期间他凡是登门,必无好事,至少是我反感的事。现在他又来找我,堵在门口,比我高出一头。我曾经的威严竟然已经荡然无存了。我甚至产生了一个玩笑般的想法:如果话不投机,就吹口哨叫杰基来啄他,把他赶走。

  李执的确很喜欢那顶蓝帽子,上面绣着黑天鹅,是他所在政党的符号。他礼貌而僵硬地伸出手,见我没有握的意思,又收回去插到兜里。“李先生,我们已通过您的同僚了解到,您最近的科研日程并不算繁忙,所以斗胆猜测,您有时间为我们写一篇稿子,您将在熟悉的领域里轻轻松松完成,并且获得一笔可观的报酬。”

  “什么目的?给道立什(注:Dawlish,英国的黑天鹅之乡)做旅游宣传?”

  “不……科学的事,不要谈目的。我没去过那儿,但在泰晤士河上见过一些,它们真是美丽的鸟儿,市民和游客也很喜欢。我是说,这件事是真的,有那么多实例,又不需要做实验,以您的学识怕是边吃早饭就边写完了吧,顺便还多了一篇发表作品,何乐而不为呢?”

  然后李执低头看到了检测器,它在我的手上发着红光,天线正指向他自己。他的表情似笑非笑,就像看见2050年还有人用纸币一样。“上帝啊,这不是测谎仪。”

  “我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事,值得你硬着头皮来找我。如果你们真的关心动物,这世界上还有成百上千的物种正在灭绝,但它们丑陋又偏僻,连当吉祥物的机会都没有,对吗?”我说。

  “您看,您也不觉得黑天鹅是件紧急的事,就说明它们不是入侵物种。万事俱备,只欠一张书面证明。您不明白吗?如果是对的,那就写。这是科学家的特权也是职责。”他不耐烦地摆弄着口袋上的扣子。

  “我想我不会帮你。一个科学结论影响的永远都不可能只是它本身,我不为我没办法把握的事情背书。所以多说无益,你另请高明吧。”

  “真是可惜,”李执摇了摇头,走出去几步又站住说:“如果有这样的许诺呢?——假使您写了这篇文章,我就不再参加党派活动,我会回来,陪父亲过无人打扰的好日子。有很多事可以做,搭理果园、钓鱼、冥想。您好像没见过您的孙女,她也很喜欢小鸟。再一起回国看看母亲吧。我啊,也很累了。”

  他道了别,毫不犹豫地走了,我一直目送他消失在林间小路的尽头。在他经过的地方,一只仓鸮发出了凄厉的尖啸,让这个雨后的傍晚更加沉闷。

  随着我推上那扇吱呀作响的老门,客厅里的最后一丝光也被吃掉了。一团比黑夜更深的黑,正坐在台阶顶上。“需要我给你留点家庭空间吗?”杰基说。

  我们又重新再回到房间里,然后我看见刚好有另一只渡鸦从窗口跳出去,等我走上前,它早就没影了。“是我妹妹呱——呱。我也没想到她会来找我,明明早上都说了今天可能不回去了。”

  杰基直接飞到了我头上:“错了!不是呱呱,是呱——呱。你们没有鸣管真麻烦,到处都是发音错误。这是我妹妹的标志性音节,是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她又添加了一些自己的变调,一些伦敦塔口音——是的,她跟一位塔渡鸦成了家。”

  “这根本不能算名字吧,照你这么说,这个城市里的八百多万个chewsday,彼此就谁都分不清了。”

  “会吗?”它把头顶的羽毛蓬起了一下,我姑且能够理解为人类的挑眉。“但是名字又是啥东西呢?你叫张成功,难道你就是成功人士?名不副实,才是起名的大忌吧。所谓的名字,我们根本不需要。谁要对着一个在地球另一端从公文纸上给你发号施令的人点头哈腰呢?飞到哪里,认识到哪里,就这么简单。好了,不谈她了,总之你也看到了,她对跟人类说话没什么兴趣,像大多数正常鸟一样。”

  我正想,原来一般的鸦类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健谈。但是杰基接着说:“这不代表着我们只会跟同类说话,只是人类一致被认为是个麻烦。你该不会以为……只有人类参与的交流才配叫交流吧?祖龙在上,你们过的是什么日子!明明世界这么多彩,却对于成天路过你们的邻居充耳不闻。陪伴一直在,但是你们依然兀自流泪。”

  它的话让我想起,某天我在院子里留了些干果,聒噪的鸥乌鸫和小嘴乌鸦首先发现了它们,第二天是松鸦和家麻雀,再后来出现了一抹靓丽的蓝色身影,一只山雀。虽然蓝山雀在英国很常见,但是在附近从未有过记录。也许这就证明了它们不是自己发现食物,而是从种间闻讯赶来的。意识到鸟儿们之间必定有所交流并不是什么难事。然而长时间以来我并未有把这与语言,或者说我们为人类的语言戴上的冠冕联系起来的意愿。小溪边,一只鹪鹩因为乌鸫的警告声而躲过了蛇的袭击——我们同样听到汽车的鸣笛就知道躲开,听到打雷声就知道避雨,听到犬吠就知道后退。我说,类似觅食和危险,理解非同类传来性命攸关的信息,又怎么能和茶余饭饱后自我提升的交流等同?

  “你以为我们每天都在说什么,谁每分每秒都是哲学家啊!每周跟你来两次对话,已经快把我脑子榨干了。这是一种独特的感觉,时刻处于一个你能听懂一部分的环境之中,即使不去深究每个词,也会让你觉得……觉得有联系。”它努力伸长脖子,好像这样能把藏在脑子里的哪个词拽出来一样。“觉得好像乘上暖流在飞一样,亲密的,好像……”

  它睡着了。它微张着嘴,浓密的羽毛在微风里抖动。然后我把小暖炉挪得近了些。

  等第二天早上我起来的时候,杰基已经消失了。午后出现在窗台上的取而代之是呱呱,它告诉我杰基去照顾自己的孩子了。令人惊讶的是,这不是通过翻译器,而是用生疏的英语给我讲的。它说:降D调,食物,给小鸟。像上次一样,它稍完口信转头就飞走了。

  我依稀记得,降D调是杰基在鸟群中的名字。它们总是这样,说走就走,因为真理散落于各处,而非浓缩在一支试管里。鸟儿们是天生的博物学家。根据杰基的叙述,它们一致认为正确的学问就是收集自然的表象,并且在自然允许的范围内运用规律;抽象思维和实验推理对它们而言是可以掌握的能力,但是并不必要,就像游泳之于人类一样。它们从不自造知识,比如说数学,因为鸣唱和舞蹈已经够它们研究了。而对于世界的科学认知是又从哪里来的?其实很多都是从人类那里听来的。旁征博引,海纳百川,对他们而言是美德中的美德。

  我感到了愧疚。原来这里也非净土,人类的精神世界已经从多大程度上污染了鸟类,是否杰基的精神熵已经突破了这个地区渡鸦们百年以来的极值,我不得而知。曾经这样一个世界上所有的豌豆都是纯种。遗失了一段历史、一个岔路口,会成为灾难吗?这就是你们一直躲着的原因吗?

  “我想,是的。”我仿佛听见了杰基的回答:“你会嘲笑一只为了躲避天敌在地下化蛹的虫子,因为你不是虫子。”

  在李执约定回来的前一天晚上,我梦到了杰基。我站在森林和城市的交界,而它高高地在我头顶盘旋。我说:“告诉我该怎么去办,我的孩子?这些无辜的鸟儿会被用作他们的枪,带上偷天换日的劝诱,暗渡进每个国家的湖泊。入侵就这样一点点完成了。真实啊真实,你的羽翼下又庇护了多少恶行!”

  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长辈问我的话:你分得清好坏吗?这对于当时的我简直易如反掌。然而现在我掌握了辩护和体谅的方法,这个界限对我而言似乎越分明即是越愚蠢,模棱两可的和谐带有了一种可恨的美。

  “当你打算接纳某人说话的时候,就说他在劝导;当你不想听,就说他在洗脑。常用的场合是——我摘自你们的广播——资本、敌人、月亮更圆的别处都是洗脑达人,而亲朋好友是谆谆善诱。你对它们二者的向背仅因为你对前者有恨,对后者有爱。但事实上他们的手段不完全一样:多感官轰炸,软硬兼施,畅想、欺骗、保证,当然也有你们最骄傲的逻辑推断。进而,你又如何区分歧视和挑剔?如何区分文化入侵和融合?如何区分真理正轨和成王败寇?”

  伴随着一声脆响,我用毕生搭建起来的那座桥绷断了。我全部听得懂,但手无缚鸡之力。演化的河流好像在嘲笑我,它把蒙昧未开的天真抱在了怀里,而把刀枪相向的人类留在了对岸。

  这就是一切吗?锱铢必较,针锋相对,穷极所有的知识和权力,排除所有的异己,剔除基因中的劣性,把自己改造成专一的机器。把信号塔插上最高的山、把电缆铺下最深的海、把眼睛丢进最远的太空。答案在此外还是此中?这就是一切吗?

  看见我没有如他所愿交上文稿,李执满脸遗憾。“你知道即使你不写,这世上也有很多人和AI可以写,你的拒绝没有用。”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那你为何又非要来找我?”极远的天边传来雷声,风也在脚下起来,我侧开半身示意他进门,他没有动。

  “是为了让你改变想法。世界不会因为你躲在这里就自己变好。你可以什么都不闻不问,但是总有一天危机会烧到你脚下,那时你还会感到幸福吗?所谓看破的满足,根本是一种自我欺骗。小孩的天真未经训练,因此毫无意义。”

  “错了,这正是我的训练,”我努力让自己心情平和,“我保证了精神的健全,却同时享受着愚人一般的快乐。我不擅长胜利,所以世界永远都不可能‘变好’,而你当胜利者太久了,你根本体会不到输家总在煎熬。”

  他这次摘下了帽子,低头沉默了许久。“到此为止。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也就当生错了家。只消两分钟,稿子就能写好,黑天鹅会飞往五湖四海,你再也与此无关了。”

  然后他转身,化作雷达上的一团红雾,向着树林深处去了。雨下了起来,敲在落满松针的地上,敲在我用金属片造的声景装置上,敲在树顶空了的鸟窝上,昨夜风急雨骤,覆巢之下已无完卵。雨水顺着我的手臂淌下来,渗进检测器的外壳,它发出粗糙的警告声,闪着红光。此时我感到了这机器的无用之处。我们真的已经陷入精神熵的漩涡,在无措和偏执的两个极端中震荡,不能自己了吗?我们真的无法无罪地回到未开化的赤子之心了吗?自然在我面前缄口默立,她甚至不会为人类世的崩塌、为第六次大灭绝而皱眉。这位曾经轻盈地拖着裙袂从我的木屋前信步而过的女神,裙摆浸透泥土,脸上沾满血污。但是生命无论在怎样的困境中都不会坐以待毙。这是让任何得势者都愤恨不已的死灰啊,它负隅顽抗,它此刻不讲求任何真理,它以一种无根无据的狂傲、一种不可宽恕的贪恋,驱动着我的双脚。我开始向林中挪去,然后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我失去了爱妻,失去了杰基,失去了呱呱,我又怎能安然放手!

  于是一个集中而高涨的生物,在荒无人烟的林间拨开雨幕奔跑。我滚落斜坡,又很快爬起来。不断有小鸟从我余光中掠过,我惊讶于自己竟然能看清它们的目光。鸣声也从四面八方传。分辨,快分辨!它们说有什么回来了。它们唱起了降D大调的和声。这名字是多么贴切啊——平静、动情,如同夜晚和雨滴本身。杰基乘着涌动的音乐滑翔而来,就在我的脸侧,不紧不慢。

  荒野中没有路,但同时也处处都是路。我本想叫李执回来,我竟然用我的半生去做这件事!谁知道我也深陷其中。歌声更加壮大起来,它不属于任何一个调性,在人类可以模拟的规律之外飘荡,却又句句拨动人的心弦。乌鸫精准地模仿起杰基的乐句:去该去的地方!夜莺为主旋律缀上华彩:那个地方!知更鸟上下翻飞:寻觅、寻觅;云雀声如溪水汩汩,分秒不停:走吧、走吧!

  一股洪流正托起我前进。我感到心灵无比明澈,思绪井然,分明的哀伤和幸福交相辉映。我浑身裹满泥浆,双目被雨水填满,在此刻完全屈从于我的基因,那感受是如此美好,仿佛我几十年在枪口下徘徊的困顿中再也找不到的童年,现在竟在我的眼前盈盈招手了。在濒死的时候人终于回归了自己的生命,哪有甚么值得不值得的?我始终都只是一个茫然无措的小动物。最后,熹微晨光来到眼前。

  杰基跟我的最后一次谈话,是在老宅的门廊外。它问了我很多问题:你们会走得多远,会走出这样一个世界吗?种内斗争会让你们升华吗,会让你们比其他物种有更多价值吗?精神成果必定要始于物质掠夺吗?你的顿悟只能是你的顿悟吗?

  “但是我可以转达你一句话,也许能帮到你,是我们的老祖先说的。我还不理解,或许你某一天能够理解,所以我把知识传给你。”

  此后的某一天,杰基死了。当我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惊讶于自己的平淡,就好像每年数着树叶从窗前落下一样。我知道树明年还会再绿,也知道鸟兽是与此不同的另一种一次性生命,但是面对死亡这件事好像再也无法带来恐慌。哪怕儿子预言的灾祸会出现在我门口,无数杆喷吐着恨意的枪对着我,我也不会感到慌张。我想,既然我必然会死,当我的死亡在他人心里带来觉悟的时候,那一定是一道伤疤,或许他因此能跳出人类的泥潭,这于我又何尝不是遂愿呢。

  我就这样坐在门廊的台阶上,看着杰基的葬礼。十几只渡鸦围着它又跳又叫,俨然置我于无物。我知道在那嘈杂的中心,它就像诗中所说的一样,永不复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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